螢火嗶卜，下來食肉。問我食乜野菜？咸解炒豬肉。

這是一首兒時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客家兒歌。其意思是：一閃一閃發光的正在飛翔的螢火蟲啊，快下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你問我吃什么菜？告訴你吧，是用蘿卜干制成的菜脯炒熟的豬肉啊，好吃著哩。

孩提時，端午節前后夏夜，天空湛藍湛藍，繁星亮晶晶的。祖屋周圍的禾田上，飛舞著好多閃閃發光的螢火蟲。我與兄弟姐妹們都在余坪里唱著這樣的兒歌，去追逐那招人喜愛的螢火蟲。并將抓到的螢火蟲裝進玻璃瓶，捧著玩，并看誰抓的螢火蟲多。

黑夜里空手追抓螢火蟲并非易事。于是，我們就改在白天捕捉。我們知道螢火蟲白天的活動規律，它們最喜歡在南瓜葉上集結，啃南瓜的嫩葉。于是，我們專門到有南瓜的菜地里捕捉螢火蟲。

夜晚，我們各自拿出裝了很多螢火蟲的玻璃瓶在地堂里玩耍、唱兒歌。當月亮升起時，我們又在異口同聲地朗誦：“月光光，照四方。四方矮，落老蟹。老蟹黃，跌落塘。塘中心，有枚針。塘博下，有條蛇，嚇死蝦公倆仔爺。”大伙正嘻嘻哈哈地樂著，各家的家長便在大門口呼兒喚女回家吃晚飯了。我冷靜地看著瓶里的螢火蟲，若有所思，從中去品味襄螢映雪的故事。

晚飯后，流螢在屋門前的空中飛來飛去。祖屋的規矩是，這個時辰，輪到大人在“地堂”納涼了。祖屋里的老前輩們各自從家里搬來竹椅、拿著葵扇，圍坐在二伯父的茶桌前，品嘗二伯父家的細茶。

早先，客家人稱綠茶葉為細茶。整個村莊，只有二伯父家才有半畝地的茶山。二伯父有一只腳長年痛，走路一拐一拐的，需拐扶棍，不宜下田干活，專做竹篾匠。種茶、摘茶、炒茶的活計全憑二伯母及老阿婆。二伯父家的茶葉在當地享有盛名，常有村里人登門買茶葉。老前輩們只有男人才敢飲細茶，女人是不敢飲的，怕煩躁、失眠。前輩們一邊品茶、一邊扇涼、一邊聽二伯父滔滔不絕地講故事。二伯父是本地的故事王，他的故事很多、也很動聽。

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二伯父講述的螢火蟲帶路的故事：解放前，1945年5月，本地全民空室清野，練習“走日本”。其目的是為了防備日本鬼子進村大掃蕩，當地游擊隊便配合老百姓迅速疏散、安全轉移到荒山野嶺、深山老林里去躲避。當將到目的地時，月黑風高，且又下著大雨，避難的男女老少驚慌失措、爭先恐后逃命。由于擁擠，慌不擇路，年輕的二伯父與老母親、妻子走散了。

當時的避難營地是遠離家鄉的棉軬。二伯父單身影只誤入上莞登仙湖地界，在這深山野嶺里，荒草凄凄，不時傳來似鬼哭狼嚎般的怪叫聲。在這荒無人煙、蕭條冷落的密林中，孤獨的二伯父又累又餓，不由得嚎啕大哭。不久，風停雨止，月上枝梢。二伯父急中生智，跪地哀求：山神爺爺，土地伯公，求您老人家幫我找到老母吧。

未久，突然飛來一只螢火蟲，先在他頭頂上繞了三圈，便引導著二伯父往前飛去。螢火蟲一會飛高，一會飛低。定是神助我也。二伯父深信不疑，跟著螢火蟲，踉踉蹌蹌在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上艱難行走著。

且說這邊老母隨父老鄉親的人流來到棉輋山旮旯，便動手扎營安寨，在茅嶚下壘石砌灶、安鍋做飯。當發覺不見了兒子后，老母便與兒媳婦挨個訪問，哪有兒子的身影？便叫上本祖屋的親房本家，到處尋覓，邊找邊直呼其名：阿——其——古！阿——其——古！然而，除了風聲雨聲，就是山溪流水聲，哪有兒子的回應？

到了下半夜，在螢火蟲的引領下，二伯父好不容易來到棉輋山旮旯，并親耳聽到了老母及妻子叫喚自己的名字。一股熱流涌上心頭，即沖著老母高喊：媽媽，你兒子回來啦！

母子媳三人當即抱成一團，喜極而泣。鄉親們看了，無不為之動容。

當得知山神保佑，螢火帶路后，老母親立即跪地而拜，連聲說：謝天謝地謝山神謝螢火，使得我家母子平安團圓！

第二天，老母與屋里老人到現場考察才知，昨夜，老母所在的棉輋，二伯父迷路誤闖的是上莞登仙湖，二地距離十分遙遠，且該地荒無人煙，有豺狼虎豹出沒，若不是螢火引路，兇多吉少，前途難卜啊！更加令人感到神奇的是，當時二伯父跪拜的地方附近，竟真的有座被茅草遮蓋了的山神廟。

在二伯父講述這一親身經歷時，老阿婆也與兒子一唱一和，當時幫助尋人的阿爺阿叔也不時插嘴。眾人七嘴八舌，不斷證實、補充與完善整個故事環節、過程。

我們小字輩坐在家長的身邊，望著月亮、星星，望著流螢，聽著故事，伏在父親的膝蓋，睡著了。

星移斗轉，滄海桑田。時間一晃過去了六十多年。祖屋成了殘垣斷壁，地堂雜草叢生。當年講故事的老一輩早已入土為安了。當年聽故事的我們這一輩也年逾古稀、天各一方了。然而，螢火蟲還在飛，還在閃光，故事還在流傳。

作者：葉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