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湘

她生于東漢永平十二年，正是白馬寺建后一年。她自小研讀儒家書籍，念誦佛經。并不知父母何人，打小便是在這白馬寺長大。師父說她姓孟，來往聽經之人便都喚她“阿孟”。她長得清秀動人，但無欲無求，只一心向佛。

時光流轉，阿孟十八那年，師父去了。臨終前，他對阿孟說：“你乃女子，不能久留此地，且去深山吧。”

阿孟為師父守靈七七四十九天后，入山修行。

某日，她一覺醒來，見師父赫然立在眼前。她未驚，施禮。

師父道：“阿孟，這些年你容顏一直未變，恐你已覺你非凡人。現世間有一人，不知從何而來，竟能知未來事，往往泄露天機。上天欲命你為‘幽冥大神’，去引此人到忘川河。你可愿意？”

她頷首，道：“愿意。”

“忘川河邊有驅忘臺，亦有忘情水，你讓此人忘了吧。”師父說完便消失無影。

她出山。目的明確，目標明確，不日，晨光初現，她便到了那人所在之地。

她見到他時，他在帳中捧卷而讀，眉頭深鎖，似有不解之惑。身上盔甲未解，恐是一夜未眠。

“你可是頡剛將軍？”她淡淡問道。

“來者何人？是如何進來的？”

他喝道，旋即起立，一副戒備模樣。

“小女……老婦孟婆，受天命請將軍前往忘川河。”她施了一禮，想自稱“小女”時，又想起了自己已然百歲的高齡。

“孟婆？”他神色一動，抬眸凝視眼前人，她一襲素衣，容顏嬌俏，帶著少女未經世事的青澀。與那人……似乎有所不同。

“是。請將軍隨老婦走一趟。”她用少女的容貌說著老氣的話，有點擔心他不愿不信。

但他點頭了，說道：“好，我隨你去。只是要多等一天。這一天就請阿孟留在我身邊候著吧。”

她點頭答應。

于是，她靜坐于一角，看他翻卷閱書。

他翻不了幾頁，開始與她搭話。他問，她答。凈是些日常。她生活簡單，問了幾句，似也再無話題。

他忽然說：“阿孟，你是不是喝過了孟婆湯？”

他不喊她“孟婆”，怕是看她的樣子不像老人家吧。她暗忖，又不禁奇道：“竟有一種湯叫孟婆湯？是了，聽聞你知曉未來事，莫不是這也是未來物？”

他不答反笑：“我便曉得過去未來，卻不能換回一人，又有何用？”

話音剛落，傳來急報。

“報！敵襲！”

他臉色一變，立身而起，提了身邊劍。

欲走，又轉過身來，對她說：“阿孟，等我。”

她默然無語，看他持劍離去。她不理世事，不知人間幾何，但熟讀世間書，知道戰爭意味什么。

她沒有等他，她跟著他出去。她長期誦讀經書，是幽冥大神，生死存亡她并不那么在意。就像師父去時，她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看他舉劍高呼：“擊鼓，迎戰。”鼓聲起。

她聽他對士兵吼：“吾之國土，寸土不讓。犯我族者，必誅！”人聲沸。

看著，聽著，她向來靜如止水的心，突然也莫名躁動起來。

戰事休。

她領他到忘川河。

過了忘川河的奈何橋，便見驅忘臺，驅忘臺上有一口鍋，盛著忘情水。

她指著鍋里的水，對他說：“看來天命早知你要犧牲，才令我引你前來。你去喝了那忘情水吧，喝完好重投人家。”

他搖搖頭，道：“我只喝孟婆湯，不喝忘情水。”

她一愣，道：“此處并無……”

“你是孟婆，你為我煮碗湯，亦可當作孟婆湯吧。”他打斷她的話。

她想了想，終點頭。她煮了湯，用的是忘情水。

他捧著湯，忽落下淚來，道：“生生世世，阿孟，你都是為我如此煮湯的。”

她隱隱想起了點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他看著她，將湯一飲而盡，道：“阿孟，我不會投胎。忘情水于我也無效。我本是一縷魂魄，來自遙遠的未來。我不知為何總會附在一個軀殼上，又總會與你相遇，卻恨情深緣淺。唯有一世，你曾做過我的妻，那時你喚仲姿，我名杞梁。阿孟，你可知，我生生世世所欲，不過見你一見，喝你一碗湯。”

“杞梁……”她輕輕跟著喚，眼角竟有點濕潤。

“我走了。阿孟，下世再見！”他身影飄渺，漸漸化為虛無。

“杞梁、頡剛……”她反復念叨著兩個名字。

此后，她再沒離開驅忘臺，她煮一鍋湯。來投胎的人來了，她便給一碗。

只等一個人來，來說：“阿孟，我來喝孟婆湯。”

等一個人來，說：“阿孟，你果然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