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美仙

要說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得從我的童年說起。

母親在世時，曾經不止一次說起我童年讀書的經歷。在母親斷斷續續、反反復復的講述中，我的腦海里漸漸展現出一幅五彩斑斕的童年畫卷。

1976年，我出生時正是秋季開學不久。當時祖父祖母已去世多年，父親在鎮里工作，母親在我滿月后就要下地干活。于是，大我十歲、正就讀小學二年級的六姐只好停學一年，留在家里照顧我。第二年秋天，六姐留級讀二年級，剛剛蹣跚學步的我，就由大我五歲的七姐照顧。三年后，七姐上學了，剛剛學會說話的我，就由同屋的二伯母照顧。

二伯母四十出頭，身材高挑。母親告訴我，二伯母姓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月妹。她是東源縣駱湖人，十八歲嫁給我二伯，生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后來，二伯父生病去世。二伯母在兄弟叔伯的扶持下，終于把四個孩子撫養成人。那時，二伯母娶了兩個兒媳婦，抱了大孫子，再也不用去田里干活，只是留在家里帶孫子、做家務，順便照看我。

只有四歲的我，像跟屁蟲一樣整天跟著二伯母。二伯母喂豬，我屁顛屁顛地跟著去豬欄。只見二伯母一邊不慌不忙地倒豬食，一邊若無其事地唱歌。

天光唔得閑，煲粥奔(喂)豬崽。豬崽肯食不肯大，壓（愁）死老太太。叫人來幫手（忙），抬去船塘街。街頭到街尾，見人就喊賣。天光賣到黑，喉嚨都喊痛。賣倒幾多錢，賣倒三十吊（元）……

二伯母的歌謠，有一種從容自如、緩慢悠長的基調，似乎在講述，又似乎在娓娓訴說，內心深處靜靜流淌的情感。它輕輕地，柔柔地，鉆進我的小耳朵，鉆進我的小心房。我的心，被深深地吸引了。它莫名地、歡快地跳動著，歡喜著，激動著！啊，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啊！船塘街在哪兒？人很多、很熱鬧吧？我什么時候可以去看看呢？我一邊好奇地想著，一邊在心里默默地記著。

晚上，母親煮飯的時候，我就坐在草角（廚房灶臺前堆放草料的角落），一邊燒火，一邊小心翼翼地給母親背我記下的歌謠。母親饒有興趣地聽著。等我念完了，母親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溫柔地對我說，“我阿妹好叻哦！”然后，母親教我把二伯母念的童謠，一句一句重新念了一遍，還耐心地向我解釋每句話的意思。我這才知道，許多字眼，都被我念錯了，理解錯了。經過母親細心的糾正、講解，不一會，我就可以把二伯母唱的童謠，準確無誤地背出來了。母親很開心，一邊繼續炒菜，一邊又教我念了一首新的童謠。

白米飯，白珍珠，阿妹打扮去讀書。天光去，天黑歸，歸來水缸冇滴水。鵝擔水，鴨洗菜，雞公礱谷狗踏碓，狐貍燒火貓炒菜，猴哥偷食燙到嘴……

啊，雞鴨鵝都來幫忙干活啊！這是多么有趣、多么奇妙的世界啊！母親話音剛落，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童謠念了出來。母親聽完，又耐心地糾正我念錯的詞句，并向我解釋什么是“礱谷”“踏碓”。

那天晚飯后，喜笑顏開的母親，叫哥哥姐姐們都搬出小板凳，坐在門前的曬谷場上聽我念童謠。在母親和哥哥姐姐們無限贊許的目光中，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自信爆棚的滋味。

就這樣，白天跟著二伯母，晚上跟著母親，我學會了無數的客家童謠。這些童謠從起床、穿衣、吃飯、洗澡到耙田、犁地、插秧、割稻，內容包羅萬象，形式生動活潑，見面就說，張口就唱。借助客家童謠，我認識了豐富多彩的客家生活，放飛了文學想象的翅膀。

一年后的秋天，七姐帶我走進了村小的課室。從此，我的文學生活翻開了新的篇章。

姐姐的老師是位中年男老師。他個子不高，瘦瘦的，走路很慢，說話很慢，聲音也不大，好像鄰居家的叔叔一樣和藹可親。上課了，我站在課室的窗戶外往里面張望。只見老師拿著書，慢條斯理地念：天那么高，那么藍。藍藍的天上飄著幾朵白云……接著，老師念一句，哥哥姐姐們念一句，我也跟著念一句。然后，老師慢悠悠地說，“孩子們，秋天來了，多美啊。你看，天空多藍啊。”

隨著老師的講解，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了藍天下。望著校園上空又高又遠又藍的天空，我不由得浮想聯翩。我怎么從來不知道，藍天、白云，是這么的美啊！我正發呆呢，只聽見老師又提問了，“我們身邊還有很多美麗的風景。誰能說一說呢？”

啊，我們家門前的芭蕉樹、桑葚樹不是也很美嗎？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大聲喊，“老師，我們家門前的芭蕉樹很美……”

老師聽了不僅沒有責怪我，反而微笑著問我：“你還發現哪些美麗的風景呢？”

“我們家門前的梧桐樹，開花的時候可美了。我們家的大公雞，紅紅的雞冠，也很美……”我噼哩叭啦說了一大堆。等我終于說完了，老師輕輕地走過來，把我抱在懷里，親切地對我說，“你很棒啊！以后上課，你都要像今天一樣大膽想象，大膽說，好不好？”

我拼命地點頭，小小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份莫名的感動與驕傲。從此，我成了小學二年級的旁聽生，開始跟著年相老師，似懂非懂地學習那些無限奇妙的課文。在年相老師的啟發下，我不僅懂得了自然萬物的美麗、神奇，而且開始認字、識字，初步感受了語言文字的奧妙。

兩年后，1983年的秋天，母親幫我報了名。于是，未滿七歲的我正式成為了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我的語文老師，就是朱年相老師。

每一節語文課上，我總是深情地朗讀，大膽地想象，積極地表達。我的年相老師，也總是耐心地啟發我，毫不吝惜地表揚我。在年相老師的啟發、引導下，我不僅成績優秀，而且深深地喜歡上了語文，喜歡四處借閱連環畫，喜歡寫日記，喜歡講故事。

1988年，我考上了鎮上的初中。1991年，我考上了河源師范學校。求學期間，我閱讀了更多的文學作品，接觸了更加寬廣的社會生活，體會了文學無窮無盡的魅力。我對文學的愛，也與日俱增，變得更加熾熱，更加癡迷。

1994年，我踏上講臺，成為了一名小學語文教師。一眨眼，我已經從教27年了。二十多年來，在文學的世界里徜徉，我帶出了一批又一批熱愛生活、熱愛文學的優秀學生、教師，自己也發表了數十篇論文、隨筆，出版了個人專著。

驀然回首，童年的畫卷，客家的歌謠，都已漸漸褪色。疼愛我的母親、二伯母以及年相老師，也都已經離開了人世。但是，我會永遠銘記他們，感恩他們。正是他們，給予我文學的啟蒙，生命最初的愛與鼓勵，讓我有了勇氣和信心，不斷探索文學的奧秘，努力成為更加豐富而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