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貴美

初夏，萬綠湖澹澹。我回到了遙遠的小山村。

日出前，霧氣重鎖，車子沿著蜿蜒迤邐的公路，緩緩行駛。四周是云霧繚繞的青山湖水。車至半路，天空澄湛，朝霞鋪開如織錦。

前往小山村新島龍溪的路大多數是泥路，越往前走路越爛，風景則越來越好，車子在崎嶇的山路穿行，萬綠湖若隱若現，沿湖山路綿延幾十公里的木荷樹，花開正濃，枝枝葉葉間，篩下日影，篩下風，篩下一路清靈靈的鳥鳴聲，篩下一路紛紛揚揚的花瓣。小山村的人們樸素安寧，竹籬笆墻爬滿了瓜藤，開著黃色的花朵，湖水退出去的草地，成群結隊的牛在安詳地徜徉，白云繚繞的山腳下，貼近屋頂的炊煙，裊裊升起……在藍天下，有歲月清平滋味綿長之感。

這才剛剛初夏，小山村草木蔥蘢。停車下來，陽光灼得人皮膚生疼，溪水漲滿，此時我在溪流的源頭。閉上眼在小溪邊坐了下來，聽見流水潺潺，水底滑溜溜的青苔染綠了溪水，岸邊的水蓼花開得真好。我聞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的泥土香，野花香，恍惚里，似乎經年闊別的光陰從未存在，而我，就一直坐在這一座小山村里，不曾離開過。

這一條長流不息的小溪流，曾經是我童年快樂的源泉。記得那時候，我和小伙伴清早把鴨群趕進小溪里，然后跟著鴨子游蕩，等待它們把鴨蛋下在淺淺的小溪里，拾撿進籃子里。水邊茂盛的野草，是藏魚蝦的最佳地，我們用簸箕打魚撈蝦，看蝦彈跳，看泥鰍扭著滑溜溜的身子，再翻開石頭看螃蟹斜著身子在水里橫行霸道，石頭上巴著密密麻麻的石螺……它們給我的童年增添了無限的樂趣。溪邊的水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顏料桶，潑濺得一畦一畦的……我真的無法描述那時的心情，無法用任何的詞匯，來形容展現在我面前的難忘的景色。而此時小山村田疇阡陌青翠欲滴，在它的山水之間，我甘愿匍匐在藍天之下，泥土之上。

我迷失在小山村的山水間。每一寸溪流，每一縷炊煙，每一朵流云，每一棵草木，是那么熟悉又那樣陌生。晚上，簡單地吃過自帶的方便面，坐在簡陋的老屋前，聞著田野之上馥郁氤氳的稻花清香，聽著一聲聲蛙鳴和汩汩流水聲。我敬重鄉親們在庸常的日子里，堅持在這里勞作和生活，孕育成群的兒女。想起幼年住在這小山村，夏天月明星稀的夜里，躺在祖母的懷里看月亮。祖母說，不要用手去指月亮，不然會被月亮割掉耳朵的。看著天上那一把明晃晃的新月像鐮刀，發出冷颼颼的利光，似乎我無心的一指，我的耳朵隨時會被割掉。越是這樣懼怕，越是好奇，還會忍不住偷偷地伸出手指，對著月亮飛快一戳，又趕緊縮回手捂住兩只耳朵，直到回屋也不敢松開雙手。第二天醒來，趕緊摸摸兩只耳朵，確信它們還完好無損地長在我腦袋的兩邊，這才放下心來。

也常在晚飯后纏著大人講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聽得背后汗毛直豎。小山村的夜晚，四野空曠，風吹竹林，不知名的聲響不時響起。我們還是要屏息靜氣地聽著那些離奇曲折的鬼故事，似乎那些鋒利的鬼爪子從四面八方向我們伸過來，這時候，一點小聲響都足以讓我們驚嚇得叫起來。大人們看見我們丟了魂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我們還要嚷著大人接著把故事往下講。

人生不過如此，對于那些波瀾不驚的東西，我們是缺乏興趣的。我們在人生的經歷中是喜歡驚悚的、刺激的。那輕易得到的東西，少了曲徑通幽、苦盡甘來的驚喜。鄰居阿添娘知道我太久沒有回來了，忙完家務便端來自己釀的糯米酒，秕谷炙烤過的，甜糯芳香。她的善良、純樸、勤勞全在酒里。據我不完全的記憶中，阿添娘是個苦命的女人，三十出頭便守了寡，拉扯著四個孩子長大，現在孩子們都背井離鄉，剩她一個獨居老人。兩杯下肚，酒酣耳熱，想起那個追逐著爛漫山花的女孩已經長大了，那曾在門隅山水之間終日嬉戲，如同天空轉圈兒唱歌的云雀，早已無跡可尋了，不免有點傷懷。

送別阿添娘，夜風微涼，輕掩大門，帶著微醺的醉意睡去。夢見黎明前的老屋尚在沉睡，大門開著，穿過堂屋，祖母床上的被褥整齊，她拄著拐杖坐在床頭，一臉慈愛地望著我。天井邊苔蘚青青，檐下晾著少女的衣衫。看見對面伯父的屋檐修葺一新。走進我的小屋，還是幼年掛著藏青色的麻布幛子，黑麻麻，敦實。母親屋角笨拙的儲糧柜，里面是雕花床，母親站著編她的辮子，那一幕幕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房里，我聞到了炊煙的味道。也許太累了，也許是內心真的安靜了，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當我醒來，已過八點，一縷金色的太陽剛好照到我的床頭，熠熠生輝。

陽光真好！

阿添娘端來一小鍋奶白色的魚湯，我盛了一碗坐在門墩上喝，她也坐在另一個門墩上，她跟我說一些遠的近的家常，那雙渾濁的眼睛滿是憐愛，笑意從她的眉目、嘴角溢出來，漫過臉上溝壑密布的皺紋。喝完，我堅持要去洗鍋，我在洗好的鍋里放了三百塊錢，祝福這個慈祥的老人，福澤綿綿。

多年前的初夏，小村子的陽光也是這樣明媚。今天，終于又站著一片水域，反而覺得不真實了，似乎不過是大夢一場。這個初夏，萬綠湖邊的小村莊那一行行白鷺上下翻飛，白光閃閃，令人遐思。多想年華不曾流逝，我也未曾離開，村子還是村子，可是陽光穿窗進來，時光的影子，已然失去形狀，毫無軌跡。而其實，這已隔了煙水茫茫二十多年。

老鎖再一次鎖上斑駁的門環，啟動車子前，我極目四望，對著山水深深鞠了一躬，它以一個韻腳的聲音，兀自響在我前行的每一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