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忠娥

今年春節后不久，婆婆就過世了。離開人世時，我們并沒在她身邊，但她生命最后那段時光的樣子仍然印在我的腦海。

去年年末，我們回婆婆家有兩三次。那時，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稍早一些時，她生活還能自理，清早就起來洗衣。我說我給你洗吧，她堅決不肯。我知道，像她那么要強的人，但凡有一點體力，她都不會讓人侍候。

坐在矮木椅上，婆婆對我說：“住在大圍山真的好舒服！如果能活到明年，我還去！”我笑了，回答：“好！去！”其實小姑子早跟我說了這事，給我的卻是另一個版本：去年夏天，小姑子從朋友那里打聽到，瀏陽著名的風景區大圍山里的民宿很便宜，包吃住，每餐菜式都不一樣，而且蔬菜都是自家種的。大圍山空氣清新，天氣涼爽，是個夏日避暑勝地，而且離婆婆家不是太遠。于是小姑子便預訂了一家民宿，帶著生病的婆婆前往賞景納涼。然而婆婆對這個安排并不領情，不肯去，后來去了也老抱怨花這錢那錢的，還不時地罵小姑子。婆婆是家里的“慈禧”，罵兒女是家常便飯，常常有理沒理給你一頓數落。她的兒女們都習慣了。

我跟婆婆的關系其實并不是很融洽。她與公公在我家住得最久的一段時間是我兒子兩歲到兩歲半那半年。我們來自不同環境的家庭。她是一位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但人極其精明能干，脾氣火爆，在家里有著絕對的權威，卻又嚴循男尊女卑的舊習俗。我嫁過去時，先生叮囑我：不管父母說什么都不能提反對意見。“為什么？”從小家庭氛圍十分民主的我自然很不理解。后來，婆婆似乎對我有些不滿，首先是因為我教育孩子時不理睬他們對孩子的庇護。還有，婆婆似乎看我是有點不順眼，無論我再晚回家也等著我做飯；洗衣時，我的衣服絕不能跟她兒子和孫子的衣服混在一起；我做什么家務都是天經地義，而她兒子做一下，她便立即搶過去做……

自然，我對婆婆這樣的做法也是心有抱怨的，雖然我從不跟她爭吵。但是，五年前，當婆婆被確診患了直腸癌后，我所有的怨氣瞬間就全泄了。電影《人生大事》里有句經典臺詞：人生，除了死，無大事。是啊，婆婆患了癌癥，還能活多久呢？那些零零碎碎的過往與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去年年底，婆婆的生命走到了最后階段。她已有很長時間一直靠嗎啡止痛了，每天服用兩次仍會有時痛得呻吟。原來稍胖的她此時已瘦得皮包骨。雖然喝水吃飯都靠喂，有時因藥致幻連自家人都不認識了，但她還是很愛干凈，堅持讓我們扶她到衛生間去換紙尿片和清洗。她與公公曾在小叔子家生活了十年，把小侄女帶到上初中。弟媳跟她關系還不錯，而且人很善良、孝順。我們給婆婆換紙尿片，給她擦洗時，弟媳就會說：媽媽，你吃苦了！她走得稍有一點勁時，弟媳就鼓勵她：媽媽，你很棒！這份賢孝讓我也深受感動。是啊，家人的鼓勵與關愛是多么令人溫暖！

給婆婆喂飯時，我問：好吃嗎？她微笑著回答：好吃、好吃！看著她那張瘦削的臉，那么瘦弱的身子，我眼眶濕了。曾經那么強悍能干的人在疾病面前竟變得如此脆弱，多可憐！要知道，就在一年前她生著病時提水的力氣都比我還大呢。

我要暫時回一下娘家，跟她告別時，她溫和地微笑著，眼睛清亮：你放心回去吧，我沒事的！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純凈的微笑，仿若孩童般無邪。我心里頓時化開一片親融。親人們之間永遠都是這樣和暖地相處該多好啊！

老小老小，人老了有時會變得跟孩子一樣，回歸純真，回歸淘氣。婆婆也一樣。在連吃了幾顆龍眼后，我們怕她上火，不給她吃了。沒想到，在我們送走客人回轉身時卻看到她以極快的速度從床邊盤子里抓走幾顆龍眼，并迅速塞進嘴里。這舉動一下把我們全都給逗樂了。這不就像一個饞嘴的孩子嗎？

一個可憐、和善、留有一分童真的樣子，在婆婆最后的時光里，就這樣替換掉了我心里郁悶了幾十年的那個形象。死神面前，多少的不愉快都變得風輕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