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銀行打官司的這幾年，感覺個體儲戶是多么的弱小。你把疑點指向哪里，他們就堵到哪里，甚至不惜制造虛假文件和規定

工商銀行揚中市支行大樓。 劉立民 攝

　　“很明顯是銀行內部人員團伙作案，盜用了儲戶存款，工商銀行卻千方百計逃脫責任，當地公安機關也遮遮掩掩，導致法院進退維谷。我們的存款4年不能追回。”

　　2012年9月10日，浙江溫嶺人鄭小平再次來到江蘇鎮江，自從他的妹妹鄭云素偕同好友張菊花存入工商銀行揚中市支行1000萬元后，鄭小平便與鎮江結下“不解之緣”。“來的次數多達幾十趟”，這次他是應鎮江市中級法院法官之邀來核對有關證據材料的。

　　“國有銀行是信譽的象征，誰能想到存入銀行的錢也會打水漂？”2008年6月2日，鄭云素與張菊花來到人地兩疏的揚中市，存入工商銀行活期人民幣1000萬元，9個月后，當她們前來提取這筆款項時，卻發現兩個賬戶分文皆無。

　　高息誘惑 跌入陷阱

　　事情從4年前說起。法治周末記者根據存款人陳述，整理出這樣的故事情節：

　　“揚中市工商銀行要拉存款1000萬元，只要存上半年不動，在保證基準利率的前提下，另外按月息二分加付利息。”2008年4月的一天，在臺州市某銀行工作的石麗對鄭云素談到一件誘人的信息。

　　出于對石麗的銀行職員身份和對銀行的信任，鄭云素仔細盤算后認為“可以操作”，但自家只有100萬元，她又想到好友張菊花。

　　張菊花只有小學文化，凡事聽信鄭云素，兩人一拍即合。

　　2008年6月1日，鄭云素和張菊花乘石麗的車趕往揚中市，同行還有一輛汽車。晚上住賓館的時候，經石麗介紹，鄭云素才知道那輛車上的人：臺州人陳紅及其兒子王程，還有一個叫張慧晶的中年婦女。

　　第二天上午9時，石、鄭、張3人和陳紅母子來到工商銀行揚中市支行二樓辦公區，在一間辦公室，石麗介紹一位40多歲的男人，說：“這是何行長。”又對“何行長”說：“兩個存款的人來了。”

　　事實上此人叫何衛華，并非行長，真實身份為營業部主任。但直到兩年后，鄭、張二人在接受公安機關詢問時，對何衛華的行長身份依然堅信不疑：“何行長見我們來存款很高興，站起來說，謝謝你們對我行的支持，你們辛苦了。”

　　何衛華帶二人到營業廳的一個窗口辦理開戶手續，她們按照柜員的要求，提交了身份證件。據鄭云素回憶：“當時我們在多份資料上簽了字，由于排隊等候人很多，資料字體較小，主要是十分相信老牌國有銀行，柜員讓怎么簽就怎么簽，具體內容沒有細看。”

　　辦完開戶手續，石麗催促趕快打款，鄭、張分別打電話給家人，鄭云素的兒子轉來100萬元，張菊花丈夫的堂弟則分4次轉進900萬元。

　　“享受高息的活期存款半年內不能動。”王程說。以提防鄭云素、張菊花異地支取為由，王程又把鄭云素、張菊花帶到二樓，在何衛華的辦公室外，收走她們的靈通卡，并交給鄭、張每人一份加蓋銀行業務公章和何衛華簽名的靈通卡保管單和承諾函。

　　承諾函承諾“保證存款安全，在約定期限到期日憑存折或保管單支取現金，如若違反以上條款，銀行將承擔一切經濟責任”。

　　拿著活期存款折、銀行的保管單和承諾函，張菊花和鄭云素放心地乘坐石麗的車回到臺州，此后5個月，她們會在每月初收到石麗轉交的利息20萬元，但到第6個月時，石麗只給了12.5萬元。

　　轉眼半年存款到期。2008年12月初，鄭云素與張菊花到揚中工行提取存款，她們在營業廳窗口拿出銀行的保管單，工作人員看過后讓她們直接聯系“何行長”。

　　當晚，何衛華來到她們住宿的賓館，面露難色：“目前銀行資金比較緊張，再續存半年吧，先給你們打2個月的利息。”兩人覺得未嘗不可，在接到37萬元利息后返回溫嶺。

　　2009年2月后，鄭云素她們再也沒有收到揚中工行的分文利息，打電話給石麗，石麗說可能何衛華支付不起或銀行出問題了吧，兩人連忙趕往揚中市，經查詢，兩個賬戶余額為0元，事后得知是何衛華轉走了存款。

　　張菊花表示，鄭云素拉我到揚中市存款，其他人誰也不認識，我只能向鄭云素討要存款；鄭云素找石麗，石麗說她與何衛華也不太熟悉，是陳紅介紹認識的，你手里有銀行的存折和承諾函，自己找揚中工行交涉吧。

　　鄭云素感覺女人出面不方便，便與張菊花商定，由哥哥鄭小平全權代表她們追要存款。

　　U盾背后的玄機

　　鄭小平百思不得其解，即使何衛華得到靈通卡，沒有密碼是如何轉走存款的？他盯住何衛華不放，3個月后，何衛華終于吐露實情，“用U盾通過網上銀行轉走的”。

　　何衛華作了書面說明，“張菊花和鄭云素的U盾是(經辦員)洪伯章交給王程，由王程交給我的，靈通卡的密碼也是王程告訴我的”。隨后，洪伯章也作了書面認可：“張、鄭所辦理的U盾在柜臺上我交給了王程，何衛華所講屬實。”

　　鄭云素記得，辦開戶手續時陳紅的兒子王程一直在身邊，以為老鄉好心幫忙，沒有戒備他，密碼留得相當簡單，鄭云素的是8個8，張菊花所留密碼為123456，但她們所困惑的是，兩人根本不知U盾為何物，更沒有申請辦理網上銀行。

　　法治周末記者從鎮江中院提取的對賬單上，看到何衛華所言不謬，2008年6月2日當天，張菊花賬戶即被通過網上銀行轉出700萬元，截至6月11日，已經被轉得僅剩下不足5萬元。

　　2009年9月2日，鎮江中院法官專門找到洪伯章核實情況，明確告知作偽證要承擔法律責任。洪伯章說：“何衛華叫我辦事不得不辦。”U盾“是通過柜臺凹槽交給王程的，但在張菊花的視線范圍內”。

　　誠如何衛華、洪伯章二人所說，鄭小平似乎找到了銀行內部員工串通盜用儲戶存款的證據，但隨即情況急轉直下。

　　12天后，洪伯章到揚中市公安局報案，聲稱此前對鄭小平和鎮江中院法官所述不屬實，他不知道王程是誰，U盾當場交給了鄭、張兩位存款人，礙于何衛華的情面，受其指使違心地作了虛假證明。

　　第二天，何衛華在揚中市公安局經偵大隊也作了相應的詢問筆錄：“講好這1000萬元借給我用，不是鄭云素就是張菊花，把靈通卡、U盾和密碼放在一個信封里，同時交給我，鄭小平說張菊花要報案，我給你承擔下來，但必須給一個保證，他拿出開戶申請書給我看，問柜員是誰，我看了柜員號告訴他是洪伯章，他就拿出一份寫好的東西讓我抄了一遍。”

　　記者注意到，這份筆錄自相矛盾，何衛華看過柜員號才知道是洪伯章，而鄭小平事先寫好的說明上怎么會有洪伯章的名字？

　　鄭小平堅信，何衛華與洪伯章是相互串通的，沒有洪伯章的配合，何衛華就不可能實現他的“融資夢”，終于，他從開戶申請書中發現了一些端倪。

　　在鎮江中院調取的開戶申請書第一頁第1聯(銀行留存)中，客戶填寫欄僅有張菊花簽名是本人書寫，其他內容均非張菊花筆體，對此，洪伯章承認系他所為，是根據張菊花提供的信息添加的。

　　而客戶留存聯(第一頁第2聯)的客戶填寫欄中，卻未填寫工作單位和聯系電話信息，顯然1、2聯不符，是洪伯章事后私自加上去的。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洪伯章把張菊花的工作單位寫成“中金電器”，聯系電話寫作***********，這些與張菊花毫無關聯。

　　經過參閱揚中市公安局的詢問筆錄，揚中市有家“中金電器”公司，其老板吳紀福與何衛華經常發生借貸關系，何衛華在得到張菊花存款的第一時間，就通過網上銀行轉還吳紀福欠款181萬元。

　　而那個手機號碼，經記者查詢為鎮江本地號段，機主方某與張菊花素不相識。

　　鄭小平說，客戶資料填寫不全，就不可能開戶、辦U盾，而洪伯章假造儲戶信息，這些信息又與何衛華息息相關，洪伯章幫誰做事不言而喻。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如果是鄭、張二人將U盾交給了何衛華，那么為什么保管單中沒有顯示？

　　營業部主任竟是高利貸高手

　　“何衛華涉嫌兩宗罪，一是詐騙罪；二是偽造公司印章。”揚中市公安局經偵大隊副大隊長李波告訴法治周末記者，何衛華涉嫌偽造公司印章罪已經移交判刑，而涉嫌詐騙還在偵查階段。

　　2009年8月26日，張菊花向鎮江中院提起訴訟，要求工商銀行揚中市支行支付存款900萬元及利息，9月12日，揚中工行接到法院傳票，9月14日，揚中工行即向公安局報刑事案，認為“有客戶資金被外部人員詐騙嫌疑”，同時，員工洪伯章也到公安機關報案，反映自己針對鄭小平的書面說明失實，對法官也作了偽證。

　　揚中工行證明2008年5月7日即與何衛華解除了勞動合同，何衛華成了“外部人員”。

　　2009年9月19日，揚中市公安局決定對何衛華以涉嫌詐騙罪立案偵查。

　　據何衛華交代，石麗、鄭云素和張菊花等人都是通過陳紅介紹認識的，“陳紅知道我在揚中放高利貸，讓我賺點錢，同時她也賺點利息”，“2008年6月2日，在我工行營業部辦公室接待了她們，談具體借錢的事”，“我給她們出具了二份承諾函，但上面的業務公章是假的”。

　　關于工商銀行的印章公函，在起初的數次詢問筆錄中，何衛華均稱是一個叫“林志根”的臺州溫嶺人交給他的，直到2009年10月13日，他才坦承“印章是我私刻的，與他人無關，我之前說了謊”。

　　2007年7月至2008年6月間，何衛華以銀行營業部主任的身份，使用假公章10余次，拉來存款2900萬元并被其轉出放高利貸，“月息4分拉進，中間人得一部分，月息6分放出，最后形成風險，反倒虧了1000多萬元”。

　　揚中市公安局經偵大隊的李波告訴記者，何衛華也有被“套”的時候，2008年4月23日，林志根介紹一位福州老板阮章新存款1200萬元，何衛華按照慣例開出承諾函，并轉付貼息96萬元和中介費154萬元。第二天晚上，回到福州的阮章新通過電話查詢，發現賬戶存款少了475萬元，當即報警，弄得何衛華手忙腳亂，連忙借款補齊差額。事后，阮章新只退回96萬元貼息，將存款悉數轉走，林志根本人及154萬元中介費不知去向。

　　引起最高法院關注

　　何衛華“盜用”儲戶阮章新存款東窗事發后，工行鎮江分行及揚中支行并未向公安機關報案，他們認為何衛華的行為僅僅是“私自為客戶理財”和“違規出具擔保承諾書”，損害了工商銀行的形象，2008年5月7日，給予何衛華撤銷營業部主任職務的處分，并解除了勞動合同。但對承諾書上的洪伯章簽字未予追究，也沒有收回何衛華的辦公室，更沒有追繳何衛華所謂的“假業務公章”，為他日后繼續“作案”創造了便利條件。

　　一個月后，6月20日，工行鎮江分行又據以上理由，作出“給予何衛華行政開除處分的決定”。

　　鄭小平認為：何衛華掌管公章，沒有私刻的必要，“違規出具擔保承諾書”一詞說明承諾書是有效的；銀行對離開1個半月的員工再作一次開除毫無意義，可見5月7日的“解除何衛華勞動合同”文件是后補的，旨在制造何衛華6月2日“作案”時已是外部人員的假象。

　　何衛華涉嫌詐騙立案后，揚中市公安局并未對其采取強制措施。

　　2011年11月29日，揚中市法院以偽造公司印章罪，判處何衛華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一年。

　　本案審理采取了簡易程序，檢察機關指控何衛華偽造公章一枚，并“吸收存款1200萬元”，法院從輕判決的理由是，何衛華到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是坦白，依法可從輕；庭審中自愿認罪，可酌情從輕。

　　2012年9月10日，李波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盡管何衛華涉案數額較大，但前面的都已還清，可不予追究，即使涉嫌犯罪，因為何當時為工行營業部主任，職務犯罪歸檢察院管轄，公安局不便過問，所以只起訴了偽造公司印章罪。

　　何衛華涉嫌詐騙鄭、張1000萬元存款案，揚中市公安局立案3年仍處于偵查階段，對此，李波抱怨道：“我們去了臺州4次，找不到陳紅及其兒子王程，鄭云素、張菊花也不說實話、不配合，無法確定何衛華與鄭、張所言孰真孰假。”

　　對于另外一個關鍵人物“石麗”，李波說，因鄭云素不提供其手機號碼，無法找到石麗，經側面了解，石麗確在臺州某銀行工作過。

　　事發后，離開工行的何衛華曾到某保險公司揚中支公司任經理，洪伯章至今仍在揚中工行工作。

　　然而，張菊花訴工商銀行揚中市支行存款糾紛案卻一波三折，2009年9月30日，被告以公安機關對何衛華立案偵查為由，向鎮江中院提出中止審理申請，導致鎮江中院兩次發傳票通知開庭都未能進行。11月17日，該案移送揚中市公安局偵查，隨后，鎮江中院作結案處理。

　　3年來，鄭小平、張菊花不斷上訪，要求鎮江中院恢復審理。他們認為，張菊花、鄭云素存款到銀行，銀行就要承擔支付存款本息的義務，即使何衛華等人構成挪用或詐騙，那也是銀行的錢，與儲戶無關。

　　此案得到兩位全國人大代表的關注，在他們的呼吁下，引起全國大人和最高法院的重視，最高法院致函江蘇省高院，省高院作為督查案件辦理。

　　揚中市公安局在情況說明中表述，“相關當事人和證人不配合調查取證，雖有何衛華交代，但其他相關證據不到位，致使該案偵查工作難以開展”。2011年10月末，揚中市公安局終于將鎮江中院移送的案件材料退回，鎮江中院組成合議庭，將于近期開庭審理。

　　“這是工商銀行的答復，存款申請書第三聯他們說從未使用，何衛華私刻的公章只是一個橡膠疙瘩，我們調查取證已經盡力了。”鎮江中院主辦法官朱曉軍苦笑一下，交給鄭小平幾頁紙和一枚光禿禿的印章查看。

　　鄭小平說，與銀行打官司的這幾年，感覺個體儲戶是多么的弱小，“你把疑點指向哪里，他們就堵到哪里，甚至不惜制造虛假文件和規定，這些國企官員拼命地攪渾水、推卸責任，意在逃避責任追究，保住他們的烏紗帽”。（劉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