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詩悠

最喜歡李娟《冬牧場》里的這段文字：“對牧人來說，黃昏的意味更豐富濃重吧？他孤獨地趕著羊群慢慢走向駐地。一整天沒說話，又冷又餓。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煙溫柔地上升……牧人看到家人遠遠前來迎接，他忍不住唱起歌來。”

我想，黃昏中的牧歸人，大概除了疲憊之外，心中仍留有動人的歡喜。

李娟跟隨牧民在這個冬牧場，生活了整整三個月。她看到了荒漠中的迷人景色，人與自然的相融相親，嘗到了冬窩子里的熱饃饃、香噴噴的奶茶，也無盡寵溺著牧民家的梅花貓、熊貓狗，還感受到了穿好幾件羽絨服都冷得直打哆嗦的荒漠天氣。

她的筆調輕松、愉悅，在孤寂、荒蕪的冷冽中，仍有可愛、生動的快樂，這是她用愛的眼光看待世界。那一件件平凡的事從她筆下走出來，有趣又幽默，野生又熱氣騰騰，帶有人世間一種莫大的溫情。

我或許比較偏愛她的這種視覺，在一個大家很少了解和觸碰的角落，察覺出生活的光芒與安靜的力量。這種另辟蹊徑，關懷了一群樸素又熱烈的人群，打開了游牧民族生活的現代文明。

北疆人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方式，對我們內地人來說極其陌生。此書為我們細膩地展現了一種新鮮、艱苦又美好的游牧生活。

書中開頭，就講到李娟跟著居麻一家，在曙光微明的清晨打包，往駱駝身上裝載行李，然后趕好幾天的路去他們的冬牧場。她和十九歲的姑娘加瑪負責在路上管理駝隊，那任性頑皮的駱駝讓她們煩透了。但更讓人無奈的是溫度太低，護手霜、水壺里的水、杯子里的牙刷全都被凍住了。而且生活嚴重缺水，他們經常要去離駐扎地很遠的地方，扛雪回來，然后用爐火融化了做生活用水。

而背雪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李娟經常和嫂子每人拿一個麻袋去扛雪。開始時，那一袋不太重的雪，壓得李娟兩眼發黑，走都走不動，漸漸地也就能越扛越多。而牧民們人人都會背雪，連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都能背很重的雪。他們在那片平闊又白茫茫的草原上，孤寂地弓著背，扛著一大袋雪慢慢前行。背雪的日常，已成為冬牧場生活的一部分。

游牧民族一直保留著繡花的傳統，北疆上的女孩都會繡花。他們的居室里，掛著她們自己繡的壁毯，桌上鋪著她們繡的氈布，馬背上是她們繡的馬飾。那一針一線串連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希冀，她們以自己繡的漂亮花氈為驕傲。李娟除了在冬窩子里幫著做飯、洗碗、擠牛奶外，閑下來也會繡氈布，這是悄寂生活里最大的慰藉和樂趣。在冬窩子里，爐子生著火，壺里煮著茶，梅花貓睡著了，她坐在床邊靜靜地繡著花。

或許，冬牧場艱苦、勞累的日常，在李娟的筆下，仍保有明亮的閑適和慵懶，渾然間，可以讓人忘了所有的事。

冬牧場里的人，也個性鮮明，很有情趣。他們喜歡在廣闊、安靜、空無一人的沙漠里放聲歌唱；喜歡在冬窩子里喝著奶茶，談笑風生，然后大醉一場。比如冬窩子的男主人居麻就是如此。李娟在書中寫到，居麻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酒鬼兼賴皮鬼，但他做事踏實，為人機智風趣，大家都樂于同他交往。

居麻在整本書里，比較突兀。他年近五十歲，卻有著率真灑脫的性格。他每天放羊出發前興致勃勃，經過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時，會走過去和假人一起凝望遠方。當他放牧歸來，凍得話都不會說，吃完一個巨大的熱餅，才能緩過神。居麻很顧家，休息的時候，整天在家東修西補。他還會做針線活，一邊喝著茶一邊細致地縫補自己的羊皮襖。他吹牛也是一級棒，喝醉了還會耍酒瘋，真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人。

冬牧場里，人跡罕至，只有無邊無際的沙漠，但偶爾也會有訪客。大家喜歡這種串門的禮數，這個時候的冬窩子，異常的熱鬧。有時是丟失駱駝的陌生人來訪，有時是數十里之外的表親來做客。冬窩子里的人，都會以最大的誠意和禮節來款待，會煮上一大鍋的肉，獻上最美味的點心。大家歡聚一堂，大人小孩都在唱歌跳舞，還會彈起冬不拉。

他們的生活有種與世隔絕的安恬和達觀，我們無法完全體悟，但我們羨慕極了。

他們的美食，也是生活里的一大亮點，細細讀來，叫人直流口水。在書中，李娟說：“食物出現在口腔，就像愛情出現在青春里。再合理不過，再美滿不過。”那烘烤出來的烤包子、薩依娜送來的奶酪湯、羊糞灰烤的薄鑲、牛肉抓飯更是無可挑剔，讓平淡又寒冷的日子，滋味滿溢。

在空曠的荒野里，除了放牧，他們所有這些生存的活動，都是在冬窩子里度過的。冬窩子，是游牧民族在冬牧場里的房子，這個房子很特別，是在大地上挖出一個深兩米左右的大坑，坑壁四周壘上厚厚的羊糞塊，既穩固又保暖。羊糞塊非常神奇，會源源不斷地散發出熱量，所以他們的床榻都是用羊糞塊砌成的。

這種小小的、寒酸的房子，裝著牧民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信仰希望。讓我明白，這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寬容又有力量。

李娟在冬牧場生活的日子里，她還時常在荒野里獨自一人散步。這種散步，有觀察、有思索、有一種對時光的回望、有一種對當下生活的愛意。所以，我們也跟著她的腳步往漫長的荒漠行去，然后發現，原來生命的喜悅和凋敗，可以轉換和噤聲。

牧民們如候鳥般四季遷徙，不停地出發，又不停地告別，冬牧場過完，去春牧場，再到夏牧場……牧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周而復始。牧人的每日也是如此往復，從清晨出發，到黃昏趕著羊群歸來。

李娟的這本非虛構長篇，把我們深深地帶入到一種境界，而隨著她離開冬牧場，又慢慢地讓我們抽離出這種溫軟。但是已存在我們心間的東西，只會日漸清晰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