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一場桂花雨
秋深時,巷口那棵老桂樹又開了,香氣像浸了蜜的風,軟軟地裹著人往里走。我總覺得,這桂香是有重量的,像月光落在肩頭,輕輕的,卻能壓彎人的心事。
奶奶還在時,每逢桂花開,她便會提著一只舊竹籃,帶我站在樹下。不是搖樹,也不是用長竿去打,她只是站著,等風吹過,看那些細碎的金黃自己落下來。“這是天給的,”她總這么說,“不能心急,心急,香氣就跑了。”
風起時,桂花簌簌落下,像一場輕軟無聲的雨。我們仰著頭,任由那帶著甜意的花瓣落在頭發上、眉眼里。奶奶的手像老槐樹的枝丫,卻靈活得很,她捏著竹片,輕輕把落在青石板上的桂花掃進籃里,只撿那些最飽滿、不帶蒂的金粒。
“桂花要挑晨露未干時撿,香才鎖得住。”她蹲在我旁邊,布衫的袖管上沾著清洌的桂香,“就像日子,要揀那些清清爽爽的時刻來過,才留得住甜。”
那時的我,哪里懂得什么日子,只覺得籃子里的桂花越積越多,像碎金子,晃得人眼睛發亮。
這些撿回來的碎金子,奶奶從不讓它們閑著。一部分攤在竹篩里曬干,收進陶罐,那是為了一整年的念想。另一部分,則要趁著新鮮,釀一壇桂花酒。
奶奶的桂花酒藏在偏房的陶壇里,壇口用潔白如新的紗布包裹著蓋子緊緊封著。每年中秋前,她會小心翼翼地掀開紗布,往那琥珀色的酒液里添上新曬的桂花,再加兩勺冰糖。“酒是要養的,像養一顆人心。”她用長柄的竹勺輕輕攪動,動作輕緩得像怕驚醒了壇里的夢。
她會舀一小勺給我嘗,那酒甜絲絲的,帶著桂花的清芬,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像把一整個澄澈的秋天都喝進了肚子里。“等你長大了,”她摸著我的頭說,“要是哪天覺得日子苦了,就回來喝一口桂花酒。要記得,苦里能嘗出的那點甜,才是最真切的甜。”
除了酒,還有桂花糕。蒸桂花糕要用新磨的糯米粉,雪白細膩。奶奶把曬干的桂花和糯米粉混在一起,加了溫水,慢慢地揉成一團。那香氣,連趴在灶臺邊打盹的老貓都忍不住湊過來,伸長脖子嗅。糕是用木制的模子壓出來的,大多是蓮花的形狀。“糕要蒸得軟糯,像人心也要軟和。”她把一個個雪白的糕坯放進蒸籠,水汽氤氳開來,裹著桂香飄滿了整個屋子。
我總愛蹲在灶火邊,眼巴巴地等著。奶奶就用一塊干凈的帕子裹住我的手,不讓我去碰那燙人的籠蓋。“急不得,好東西都要等。”她慢悠悠地說,就像日子,得慢一點,才嘗得出里頭的滋味。
而我最喜歡的,還是冬夜里的一杯桂花茶。窗外落著雪,屋子里卻暖烘烘的。奶奶從陶罐里抓一把金黃的桂花干,放進白瓷杯里,用滾燙的開水沖下去。那些干癟的花瓣在水中瞬間舒展開來,像在杯底重新開了一遍花。
“茶要趁熱喝,涼了就失了香。”她把杯子遞到我手里,手指上還沾著一點點糕粉的甜味,“就像人情,也要趁熱珍惜,冷了,就淡了。”我捧著那杯熱茶,看窗外的雪花靜靜地落,桂香混著茶香,把整個寒冷的冬夜都暖得融化了。
后來,我成了家。在小區那條彎彎曲曲的散步道旁,也零散種了幾株桂花樹,每到秋意蕩漾的時分,總能聞到濃郁的桂香,沁人心脾。
我開始學著奶奶的樣子,買來干桂花,藏進玻璃罐里。也試著煮桂花酒,蒸桂花糕,泡桂花茶。味道總是不對,似乎少了些什么。直到有一次加班到深夜,窗外是城市的霓虹,我為自己泡了一杯桂花茶,喝著喝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才明白,奶奶說的甜,從來不是酒、糕、茶本身的味道。而是她教我的,要學會在平淡的日子里,親手去藏一點甜。就像把桂花藏進陶壇,把回憶藏進心里,等到某個微苦的時刻,再取出來,暖一暖自己。
今晚的月光很好。我又想起巷口的那棵老桂樹,想起奶奶。風里仿佛又傳來了那股熟悉的甜香,我站在那場金色的雨里,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撿起了一朵朵小小的、完整的桂花……
作者:朱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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